三岁的儿子欢欢在沙堆上快乐地笑着,不停地往自己的小车里装沙子。可是他没发现,负重越来越多的小车已经岌岌可危了,随时都有可能翻倒。
这是个冬天的中午,我奉儿子的命令陪他挖沙。儿子歪歪扭扭地将小车推到沙堆顶上,然后用小铲子铲车轮下面的沙。车轮的基础一点点地被掏空,小车终于嘎啦一声悠扬地倒下,车厢里的沙子又全部回到了沙堆里面。儿子见状不仅没有恼羞成怒,反而哈哈大笑,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。
儿子在沙堆上站不稳,再说毕竟还只是个黄口小儿,因此装满一车沙很需要点时间。小车装了翻,翻了装,他不停地忙碌着,小脸很快就变得通红,也许还有细微的汗珠,这我在几步之外看不清楚。你怎么能取车轮下面的沙呢?这样基础被掏空了,车子不就要翻了吗?我很想提醒他一声,但想想还是没有开口。我们自作聪明的时候实在太多了,发表高见之前还是三思而行为好。
儿子就这样重复了半个多小时,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推石头的西西弗斯。他一次次将石头推上山去,石头再一次次地滚下山来。那时的西西弗斯,是何等徒劳、何等的绝望啊,可是儿子却非常快乐。这快乐是真诚的,不掺杂半点水分,这一点即便瞎子都能看得出来。
西西弗斯之所以绝望、沮丧,绝非仅仅因为劳累,而在于他必须寻找往山上推石头的终极目的与意义,即通常意义上的理由。这种可以安慰他的终极目的与意义自然是没有的,他的劳累因此也就成了徒劳,让他不得不绝望和沮丧。同样的情形,儿子之所以快乐,则是因为他不必也从来不曾去试图寻找什么理由。装了就是装了,翻了就是翻了。
可要命的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父母,偏偏要拿这个来要求孩子,恨不能一下子让他(她)产生跟自己完全一致的价值判断。
欢欢你干什么?我也经常这样训斥儿子。不过我这么说的时候与其说是问他,还不如说是在自我追问。我们都觉得自己比孩子聪明,或者说比孩子懂得多,我看未必。我怀疑儿子知道掏空基础小车会翻倒,他之所以还要这么做,是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,或者说他不在乎这个结果。否则他为什么笑声不断,否则为什么他们的快乐简单而且种类繁多,我们的快乐复杂而且数量稀少?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。我们这些机关算尽的成年人,只有在醉酒之后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,才能将原本就是鸡毛蒜皮的矛盾暂时化解,举杯一笑泯恩仇,可酒却偏偏被扣上了“乱性”的帽子。“茶是花博士,酒为色媒人”,古典小说里这样的句子不断,你说冤枉不冤枉。
然而我们的机心注定已经不可能消失。成长的过程不是可逆反应。“到此忘机”只能是太湖鼋头渚对世人善良的愿望。可问题是不仅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注定无缘来此,即便那些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游客,有几个能注意到这块碑刻并将其哪怕很短暂地放到心上去一会,也很值得怀疑。我们习惯于每天算计,一点一滴地算计,为什么,干什么,还美其名曰未雨绸缪。我们很偶然地从几千万只精子中侥幸争取到了唯一的机会,然后事事处处都要询问理由。我们有这样的资格吗?面对那几千万只死难的微粒般的同胞,从心所欲不逾矩,即便是齐白石那样大师级的人物,随心所欲还要在一定的规矩范围之内。作为一种文化现象,这不免有些悲哀。
即便如此又如何呢?爱因斯坦削尖脑袋瞪大眼睛一辈子,有了无数的发现,可最终依然不得不承认:人很难知道他的一生中什么是有意义的,就像鱼对于它终身都在其中游泳的水,又知道些什么?就是这话我也只能同意一半。正因为鱼不知道水,或者说因为鱼不必要知道水的什么,它才能在其中快乐地畅游。
我们不必饶舌那个著名的诡辩,我不是鱼不敢肯定鱼的快乐,但我却可以肯定儿子的快乐。他费了半天劲装满一车沙,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运回家门口,走到半道上就呼啦一下子全部倒掉了。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倒掉?他为什么要倒在这里而不倒在那里?这些平时不会开口但却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的问题,你可别拿来问我。孔雀为什么东南飞还能找个答案,因为西北有高楼,那些问题实在远比这个还要刁钻古怪、难以作答。
文/张锐强